时间: 2019-03-29 23:52:07 | 作者:范墩子 | 来源: 喜蛋文章网 | 编辑: admin | 阅读: 147次
那天一大早,五叔跑到我家,一边敲窗子,一边喊叫着,毛蛋,毛蛋,别睡了,五叔找你有事。能有啥事?还不是那事情,大清早想睡个懒觉都不得安生。五叔仍扒着窗子上的钢筋喊着,毛蛋,别睡啦。
我极不情愿地坐了起来,睁开惺忪的睡眼,喊啥呢?睡个安生觉都不成。五叔又喊,毛蛋,有事哩。我边穿衣服边说,是不是去沟里逮蚂蚱?五叔说,就是哩。我一听五叔叫我逮蚂蚱,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,迅速穿好衣服,又喝了一碗水,就跟着五叔跑了出去。
这时,天还没有完全亮,东边尽是些灰不溜秋的暗云。看着五叔头上还有几根鸡毛,我实在忍不住就笑出了声。我说,五叔,你昨晚跟鸡窝着呢?五叔对着我的后脑勺就是一掌。五叔说,你个碎毛蛋,叫你比撵兔还难。我嘿嘿一笑,瞌睡嘛。五叔清了清喉咙,一下正经了起来,毛蛋,你去枣村叫你桃花姨。我一听,就瞪着大眼珠子对着五叔说,不是说好了去沟里逮蚂蚱吗?咋又叫我去枣村?五叔拧住我的耳朵,坏笑着说,让你去你就去,废个啥话?我说,我要去逮蚂蚱。五叔手一用劲,我吱哇一声,五叔,疼,疼,快撩开你的手。五叔说,那你去不去枣村?我心里又气又急,去还不成吗?你先把手撩开。五叔松开手,这才是好娃嘛,毛蛋,五叔答应你,你把你桃花姨叫来了,五叔就跟你去沟里逮蚂蚱。我别过身子,偷偷哼了一声,小声说,把桃花姨叫来了,你靠不住跟我去逮蚂蚱。五叔说,你说啥?说毕就撵我,我吓得赶紧往枣村跑去了。
枣村是我们邻村,很近,不走几分钟就到了。五叔让我叫的桃花,是枣村张泉水的女儿,我和他家并无亲戚关系。至于五叔口中的桃花姨,那是他硬逼着我叫的,在这儿,我还是叫桃花姨吧,不然万一让五叔看到我写的这篇东西,不拧我的耳朵才怪呢。桃花姨长得俊,在我们这儿是出了名的俊,通俗地说,就是叫了号的俊,响当当的。每次,我看见桃花姨的时候,我都会害羞了起来,虽然我才七岁,但是这种感觉我也言说不清。跟别的女生,我放得开,尤其是逮蚂蚱的时候,我总是一副滔滔不绝的的样子。但是一见桃花姨,我总觉得有啥东西卡在喉咙了,说不出话来,并不是说我无话可说了,确实是因为我紧张得说不出来。但是还好,桃花姨很喜欢我,每次五叔让我叫她的时候,她总是用她那细腻光滑的手摸着我的脑袋瓜子,夸我长得可爱呢。这时,我也会无来由地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,但我立马又想了起来五叔给我的任务。我便结结巴巴地说,桃花姨,俺五叔叫你呢。桃花姨一听是五叔,就羞涩地低下了头,小声说,毛蛋,桃花姨知道啦。
五叔和桃花姨见面的地方就在我们村子前面的沟里,具体说,是在一个叫做牛老碗的坡上,那里槐树多,相对隐蔽,草也长得茂盛。所以,每次五叔都会带着桃花姨去牛老碗,他俩在那里的时候,我就在附近逮蚂蚱。其实我也想跟着五叔和桃花姨在一起,我喜欢桃花姨身上那股香味儿,可五叔每次一见到桃花姨,眼睛就发绿,腿一软,就喊叫着让我去一边儿去。我说,五叔,我就要跟你们在一起。五叔拧起我的耳朵,去去去,一边去,大人在一起说话呢,碎娃瞎搅合什么?我最怕五叔拧我耳朵,只好很不高兴地去附近逮蚂蚱了。
五叔喜欢桃花姨,这一点我确信得很。之前有次,五叔让我去叫桃花姨,我说你为啥总是找桃花姨?五叔竟一下笑了起来,脸上还起了两朵红云呢。五叔说,以后你个碎崽娃子就知道了,你桃花姨可能就是你未来的婶子呢,千万别告诉别人了。我说,是我婶子就能怎么了呢?五叔又拧住我的耳朵说,是你婶子了就跟我在一个炕上睡呢,赶紧去叫你桃花姨去!
五叔念过高中,在我们村上算是一个文化人,我们村偏僻,念书的人少,大多数都是念个小学,要么回家务农,要么去城里打工了。五叔却不一样,念过高中,这让村里的很多人羡慕哩。村上好几个女子也喜欢着五叔呢,但五叔不喜欢她们,五叔嫌她们长得糙,脸蛋比柿饼还黑,五叔就喜欢桃花姨,桃花姨虽没念过书,但长得俊,这跟五叔这个文化人比起来,也算是门当户对呢。桃花姨也喜欢五叔,我猜就是因为五叔念得书多,而且桃花姨喜欢有文化的人,所以桃花姨就喜欢五叔。她有时就摸着我的脑袋瓜子说,毛蛋呀,你要跟你五叔学呢,好好念书,以后给咱考个大学。我心里不服气,为啥要跟五叔学?五叔哪里好了?不就念过几年书嘛。但是这话终究是没说出来,因为我知道,我说出来了,桃花姨肯定嫌我说得不对呢,她心里喜欢着五叔哩。
那次,我逮蚂蚱逮累了,就躺在莎草上看天呢。天蓝得一丝云儿都没有,微风吹过来,舒服得很,麻雀在我周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,我突然想五叔跟桃花姨现在说啥哩。一想这,我就想去牛老碗看个究竟,但是我不能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过去,这样去了,还不得五叔拧掉我的耳朵啊。我轻手轻脚地走,生怕发出个啥响动让五叔听见了。莎草在我脚下刷刷地蹭过去了,旁边的野葡萄透着鲜亮的光泽,像是刚淋过雨水的样子。蒲公英褪去了身上的淡白色的绒毛,从我脸上擦过去,弄得我心头痒酥酥的。我顾不得这些,悄悄地走着,到了牛老碗的时候,我趴在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地方,偷偷朝着五叔和桃花姨经常在一起说话的地方看了过去。这一看,我一下呆住了,脑子里像被白刷子刷了一遍,空荡荡的。五叔光着身子压在桃花姨的身上,当然了,桃花姨也是光着身子的。桃花姨身子下面是一堆秸秆,是坡上收过玉米留下的。我清楚地看见了桃花姨身上最白亮的地方,圆滑滑的,透着光,五叔还在抽动着身子,桃花姨的一对大乳房来回晃动着,那场景,让我一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。我抓起身边的莎草,就塞进了嘴里,我心里咒骂着五叔,五叔,你咋能这样欺负桃花姨呢?咋能把桃花姨压在身子下面呢?不疼吗?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五叔和桃花姨已经穿好了衣服了,他俩坐在塄坎上,桃花姨就靠在五叔的身上。五叔说,桃花,啥时才能娶你啊?桃花姨羞涩地说,你给我爸说么。五叔又说,我不敢确定能对付得了你爸不?桃花姨责怪地说,你怕啦?五叔搂着桃花姨说,咋可能呢,就是把你家门槛踏破了,也得把你桃花娶回来。
五叔真的就去了桃花姨的家。他去的时候还带着我,我明显看到了他的脸发紫。我说,五叔,你咋啦?五叔说,没啥,就是腿有些软。五叔迈进桃花姨家的大门,桃花姨正在院子里劈柴呢,桃花姨对五叔使了一个眼色,意思说俺爸在里屋呢。五叔就进了里屋,桃花爹正在炕上斜躺着抽烟,是那种旱烟,一根竹棍子叼在嘴里,头儿上是装烟丝的锅锅。桃花爹一看是五叔,蹭得坐了起来,你来我家干啥?五叔挠了挠头,瘪着嘴巴说,叔啊,我来——我来——是想。五叔还没说完,桃花爹就把烟锅子放在炕沿儿上一敲,哗啦啦烟灰像是刚逃难出来的蚂蚁落在了地上。桃花爹说,有屁快放。五叔瞅了我一眼,然后回过头说,我想娶你家桃花。桃花爹瞪大了眼睛,那样子,眼珠子都快要掉在了地上,啥?你说啥?想娶我家桃花,门儿都没有,滚出去!五叔就不说话了,五叔往出走,在院子里看了一眼桃花姨,桃花姨始终没有抬头。五叔走到大门口的时候,朝着桃花家喊,我非娶了桃花不可!
出了门后,我问五叔,五叔,桃花他爸咋那么凶呢?五叔忿忿地说,家族恩怨。我又问,啥是家族恩怨?五叔一把拧住我的耳朵,碎崽娃子话咋这么多?我的耳朵被五叔拧得烧疼烧疼的,我嘟囔着嘴说,不问就不问,干嘛拧人家耳朵?
直到现在,我才知道了五叔所说的家族恩怨。民国年间,五叔他婆,也就是我的老奶奶,得病死了,被埋在了西沟边。按理来说,人死了,入土为安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但老奶奶被埋了不久后,桃花他爷的小儿子,也就是桃花爹的弟弟,在沟里背柴的时候,从沟上面滚到了沟下面,结果当然是摔死了。事情到这里应该也就过去了,但是没有,桃花他爷带着桃花他爹还有他们家里的其他人,找到了我们家。桃花他爷说,你家缺德啊,人死了,把墓碑子对着我们家,缺德啊,要不是这样,我儿咋能滚沟了呢。说罢,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,非要找我们家讨个说法。那年头不像现在画了庄子,一村人住一起,那时候,人都在沟边的窑洞住着呢。我老爷说,你儿滚沟摔死了,怎么能怪罪在我们头上?桃花他爷说,你把墓碑不对着我家,我儿咋能摔死啊?双方又是一通吵骂。桃花他爷要求我老爷必须把墓碑挖了,重栽。而我老爷呢?打死也不可能把墓碑挖了,人死不久,还没升天呢,能把墓碑挖了重栽?就这样,恩怨就积攒到了现在。虽然说,那个时代也过去了,人们早都从沟边迁了上来,住在新庄子了,但庄子移了,恩怨仍留了下来。照说,这也没有多大的事情,毕竟过去多少年了,但农村不一样,人活着,往往是为了一口气。因而,到如今,两家人仍是不搭话,一家不招视一家。
偏偏五叔就跟桃花姨好上了。五叔气得攥起拳头放在碌碡上砸,牙齿咬得咯嘣嘣响。五叔说,我老五不把桃花娶回来当媳妇,我就不是娘生的。五叔就往桃花家里跑。每次,五叔都吃闭门羹。桃花爹知道五叔跟桃花好上了之后,用绳子把桃花捆在院子里的桐树上,拿扫帚打,边打边骂,娘的跟谁不好,跟新庄的老五好,反了天了是不?说着,就拿扫帚在桃花屁股上抽。五叔心疼桃花,五叔蹲在桃花家外面,听着桃花在院子里的哭声,心都快碎了。五叔没办法,就朝着桃花家里喊,张泉水,我的丈人哇,你女儿都是我的人了,你打个啥子嘛?张泉水听了这话,心里的怒火一下子窜了上来,你个不要脸的东西,跟那王老五都那个啦。张泉水打得更凶了。五叔心疼啊,没想到一句话没说好,竟让张泉水更加怒火冲天了。气得五叔直在自己脸上闪耳光。
听人说,桃花姨被打得几天下不了炕,张泉水现在还把桃花姨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。张泉水还说了,再过几天,把桃花姨嫁出去。桃花姨心里就像打翻了的五味瓶,酸的苦的辣的甜的咸的一并涌了出来,呛出了一把又一把的眼泪。桃花姨说,我只嫁王老五,别人死了都不嫁。张泉水又像发了疯一样,继续打桃花姨。桃花姨只是哭,哭着哭着,就哭晕了过去。过了几天,张泉水真的就把桃花姨给嫁了,嫁给了镇上的刘电灯。刘电灯是刘电话的儿子,刘电话在镇上开了一个油坊,镇上就这一家油坊,所以刘电话有钱呢,但是刘电话的儿子刘电灯却是个瘸子,走路一颠一颠的,打远处看过去,真像是走来了一个大螃蟹。刘电灯跟着刘电话在油坊里做活,平时活不多,遇上过年啥的,人会多一些。刘电灯娶桃花姨的时候,那个兴奋啊,简直可以把门前的椿树拔了,他逢人便说,俺娶了镇上最好看的张桃花啦。说毕,就打着哈哈大摇大摆的像一只螃蟹走了过去。
桃花姨出嫁的那天,我记得很清,五叔蹲在牛老碗的那棵槐树下。五叔的眼睛又红又肿,像是两个刚蒸出来的红包子。五叔的手指抓在泥土里,抓出一把土,塞在嘴里使劲嚼,仿佛不把这泥土嚼出个啥味儿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样子。我站在远处,看着五叔这个样子,竟也掉下来了眼泪。一会儿,五叔站了起来,抱住槐树哭了,那哭声,回荡在沟里,四围的树木都呼啦啦地摇了起来。五叔又抱住槐树啃,树皮都啃掉了,五叔还在啃,直到嘴里啃出了血,舌头嘴唇都裂开了口子,五叔才住了嘴。五叔对着天喊,毛驴啊,拉磨子啊,老天爷给我尿了一身啊。我不明白五叔为啥喊这样的话,还在我纳闷的时候,五叔突然从身边拿起个酒瓶子,对着瓶口便猛灌了一大口。我这才明白,原来五叔喝醉了。五叔爬在地上,唱起了秦腔戏,五叔乌拉拉得唱,唱得天都下起了大雨,五叔还在唱。五叔把音拖得长,一句话整整唱了半个钟头。五叔爬起来,靠着槐树,又抡起拳头在槐树上砸,边砸边唱,槐树被五叔砸得左右摇摆着,叶子落了一地,掉在了五叔的头上,衣服上,脸上,五叔对着自己的脸,又是五个耳光。那声音,扎得旁边的麻雀都一个个飞走了,只留下五叔一个人蹲在原地哭唱着。
五叔是第二天晚上才回了家的,回家后,他就躺在屋子里不吃不喝,俺爷端了一碗玉米碜子给五叔送了进去。俺爷说,五娃啊,吃点吧,不就一个女子么,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,地方大了,哪还能说不下个媳妇嘛。五叔一下就坐了起来,眼珠子瞪得圆圆的,泛着红光,我他妈的就只要张桃花。俺爷说,这张桃花是鬼变的啊,把你魂吸去了?五叔突然哭了起来,大声哭了起来,我的爱情啊,你们狗屁都不懂!俺爷把玉米糁子碗放在柜头上说,啥是个爱情,睡一个炕上,生几个娃娃了那才是爱情。五叔端起玉米糁子碗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,生娃生娃,光知道生娃,那我不如找个老母猪!玉米糁子淌了一地,碗也碎成了花瓣儿。俺爷重重地摇着头说,哎,这女子是鬼啊,把我娃魂吸跑了。
打桃花姨嫁给了刘电灯之后,五叔常常坐在牛老碗喝闷酒,一喝就是大半天,地里的活五叔也不去干,家里的大小事情,五叔也不去关心。五叔只关心一件事,就是明天还有没有酒。五叔喝酒喝得上了瘾,别人拿小酒盅喝,五叔不,五叔提起酒瓶子对着喉咙灌,一瓶酒喝不了几口就见了底。喝光了酒,五叔就蹲在地上唱秦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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